“1963年7月的午后,’老乡,这马是谁喂的?’翟文清抬手拍了拍鬃毛,语调里透着惊喜。”声音在赤峰郊外的小院里回荡,几匹马甩着尾巴,鼻息喷出热气。陪同的区干部顺着他的视线指了指屋角,“那位断臂老于,一天到晚就守着它们。”翟文清心里猛地一跳:断臂、老于,两条线索蹿到脑海,记忆像被撬开的闸门。
院门吱呀一声,独臂的马倌慢腾腾走出来,脸黝黑,胡茬半寸长,眉眼却异常熟悉。翟文清愣了半刻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,一把抓住那人左肩,“于水林!真的,是你?”他声音哽住,像掺了沙子。那人怔怔抬头,随即泪水夺眶:“指导员,我……我没给部队添麻烦吧?”二人抱作一团,马在旁边踢蹄子,似乎也被感染,鼻翼发出低低的嘶鸣。场面静默又炽热,谁都没想到,这个沉默的马倌竟是失联十三年的战斗英雄。
消息像石头砸进水面,村里炸开了锅。老于来村时瘦得皮包骨,谁也没问他的过往,只看他踏实,本地口音纯正,就给留了下来。如今真相揭开,乡亲们七嘴八舌,既震动又自豪。
时间得往回拨。1925年,赤峰一户猎户家里诞生个虎头虎脑的男娃——于水林。他不到十岁,便目睹日寇在草原烧毁毡房,那股子恨埋进骨髓。1945年日本投降,和平并没立即降临,蒋介石的炮声又响了。二十岁的于水林顾不上母亲的絮叨,卷起铺盖跟着解放军118师走了。他是少年兵,却硬是在辽沈会战里顶住了凶猛火力,扛回第一面缴获的美造机枪。连长拍着他的肩膀夸,眼睛却盯着他灰黑的军装,“把枪擦亮了,也把脑子擦亮。”这句玩笑话,于水林常挂嘴边。
1949年冬,队伍抵达海南岛琼崖山,棕榈林里蚊虫横飞,战士们衣衫单薄,水土不服照样往前冲。于水林夜里摸进敌阵,用匕首挑断电话线,手背被铁丝网划得血肉模糊,他却乐呵呵说:“不疼,海风一吹就好了。”他从不摆英雄架子,人缘好得很。
1950年10月,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。40军352团提前集合,指导员翟文清把新兵拉到山沟里,反复强调隐蔽、夜行。有人嘀咕:“打美国鬼子,还要猫着走?”翟文清拿树枝在地上划线,“拼刺刀不是蛮干,讲究脑子。”于水林最服他,两人常蹲在夜色里讨论战术,偶尔也聊理想。翟文清说,“活下去,回家盖房子,娶妻生娃。”于水林嘿嘿笑,“我想开个马场。”
1951年1月四道川反击,美军两辆M26重坦堵住山口。子弹像雨点砸在岩壁,说话都得贴着嗓子吼。突击营只能硬啃坦克,否则大部队出不去。翟文清扛起手雷箱刚迈步,就被于水林抢过,“指导员,你得留下指挥,我去!”话音未落,他猫腰穿行,配合掩护火力,三十米,二十米,十米……手雷绑好扔进履带齿圈,人还没跑出五步,轰然巨响吞灭山口。坦克上腾起黑烟,美兵乱作一团。于水林扛枪回身阻击,撂倒数名士兵,自己却被流弹击中,整条右臂血肉翻卷。随后的一幕,他只记得耳边嗡嗡,天旋地转。
半个月后,他在战地医院醒来,伤口清理晚了,只能截肢。病房太安静,只能听见吊瓶滴水声。他那时二十六岁,心高气盛,忽然没了右臂,像被捏断翅膀。护士递来毛笔教他练左手,可他握不稳。夜深,他常摸着残臂发呆,觉得自己成了累赘,国家刚脱贫打仗,凭什么养自己?于是,出院那天,他没等转入后勤名册,悄悄离开,没任何手续。后勤处报了失踪,40军几度调档查人,无果,只能按烈士上报。
离开医院,他比谁都清楚,没有户籍证明,路费食粮全靠乞讨。一路北上,他把胸前奖章和纪念章拆碎融进河里:怕被人认出来。到赤峰时,他瘦得像杆旗杆,鞋底磨得只剩线。他没去寻亲,家里老宅早被炮火烧掉,爹娘生死不明,亲戚多半搬走。他在村口蹲了两天,给驴喂草,队里看他顺眼,干脆收为饲养员,“一个月给两斗白面,加口粗茶,总比讨饭强。”自此,他在马棚里度过十二年,闷头干活,不提往事。
1963年那场偶然的视察,像改写剧本的关键一笔。翟文清此时已是118师师长,奉命调查农牧结合情况。看到那几匹膘肥体壮的蒙古马,他一下子联想到部队精养的战马——同样的配饲料比例,同样的刷拭手法。再对照“老于”这个称呼,他抱着一丝不敢奢求的侥幸,开口询问,事实就此浮出水面。
师长找到战友的消息,迅速报告区军分区。很快,自治区民政部门派车来接,把于水林迎进招待所,重新补录档案,恢复志愿军病退军籍及三等功授予。颁奖那天,小礼堂里人不多,于水林穿着新军装,袖口空荡,却挺胸站得笔直。主持人请他讲话,他羞涩地挠头,“真没啥好说的,多亏指导员还记得我。”话音落,全场掌声雷动。
按照政策,他原可转干进机关,或住荣军院。可他宁肯守在草原,说离不开马,也离不开养他十二年的乡亲。组织尊重他的选择,在赤峰牧校给了个技术顾问的名头,月月拿津贴,他照旧天不亮就去喂马。偶有人来采访,他把功劳推给战友,“若不是他们掩护,我早没命。”说到牺牲的兄弟,他话不多,却眼圈总会红。
有人疑惑:“当年若不私自离队,你的荣誉会更高。”他摆摆左手,“人生没如果,我能活着已是运气。英雄算什么?把活儿干好,别给国家添堵,就行了。”粗糙的话,透着血与火的真味。
好几年后,翟文清回京述职,还惦记着这个兄弟。上火车前专程赶来送行,于水林骑马送他到坡顶。寒风呼啦啦吹,两人都不说话,只在分别时重重握手。马嘶声划破天际,像极了硝烟散尽时的军号。彼此心知肚明:尘埃落定,山河无恙,活着的人继续守护脚下的土地,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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